冉云飞:通往公民之路的几种方法

作者:冉云飞   来源:冉云飞独立博客

冉按:这是为《开放》杂志写的稿件,刊于七月号,易名为《网络与公民社会》。杂志或有删节,此处为全文。

对 自由民主的争取,对自身权益和尊严的维护,在当今中国已成为一个公开的潮流。但由于专制政府统治过久,占有诸多社会资源,使得民众从思想的开放程度上,到 对诸多权益的维护上,其能力都有明显的不足。这种能力的缺乏,其原因甚多,但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由于政府掌控所有媒体、垄断信息发布的权利——对不利于 官方的信息就禁绝,对有利于自己的信息无限夸大——使得民众对真相缺少了解。缺少对真相的了解,对多元信息的自我判断,人就不容易像言论自由的环境下最大 限度地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利益衡度。更为可悲的是,在做出了不利于自己的利益选择后,还对伤害自己权益的人感恩戴德,这样的吊诡与讽刺,不只伤害我们的实际 利益,也损及我们的尊严与智商。

一:真相

可 以毫不夸张地说,真相是建立公民社会的立足之本,没有真相,表面的正义就会遮掩更多的不义与丑恶。既然真相这么重要,那么作为民众,我们如何获得真相呢? 二十世纪以降、由于我们得技术之惠,可以从一些渠道获得有效的解决。传统传媒、书籍杂志、网络手机等,都是不错的渠道。但问题在于,这些看上去能透露真相 的工具,既可以为民众所用,更容易被官方盗用劫持。

的确如此,六十年来中国政府只让民众听他们想 让他们知道的,看他们能看到的,这就形成了一种信息上的路径依赖。有不少民众几乎天然地相信政府的说辞,把政府常年挂在口头上的“相信政府”当成不折不扣 的御旨来信守。与此同时,信息的准确与否,几乎是毫不批判地以官方发布者为标尺。谎话说尽的中央电视台、新华社、人民日报等,在信息垄断、权力胁迫之下, 成了毋庸置疑的权威媒体。你为什么不想一想,当官方只允许你转发或者相信这三家机构的时候,它们为什么成了准确与权威的化身了呢?

以 中国官方几十年的经验来看,他们对传统传媒的控制是相当出色的,其出色的标志,就是培养了一大批信任官方权威机构和政府说辞的人。但由于互联网的兴起、手 机通讯业的发达,人们获得信息的渠道再也不能被官方完全控制了。互联网的即时性、互动性,以及发布信息和意见的快速、多元,都是此前传统传媒中的任何一种 不可比拟的。这十几年官方动用了大量的人力、物力来制造金盾工程封堵民众了解国外更多更真实的信息,但在网民越来越多的今天,可以说基本上处于失败的边 缘。

正是因为金盾工程耗费纳税人的血汗而又功效不大,官方才进一步强行要求各电脑生产商安装旨在 限制多元信息和言论自由的绿坝软件。且不说这种软件质量之低劣,已为人所破解,就是这款软件强大到能监控任何信息的地步,就必然让民众了解信息的热情止步 吗?这恐怕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。当越来越多的民众不怕被请去喝茶,不怕你加诸他的罪名的时候,那么你再强大的过滤功能也等于零。用绿坝软件来监控民众,恐 吓他们去了解更多的信息,是建立在官方对自己能力过于自信的基础上。正由于诸多信息的开放,人们的权利意识的觉醒,使得更多的人敢于起来为自己的权益而斗 争。勇气像恐惧一样,也是可以传染的,有勇气的人越多,所有对信息阻隔的工具都将失效,一切真相将会因此大白于天下。

二:传播

有 多元的信息,还要靠我们每个人来传播。而现在互联网的传播技术,相对互联网早期有极为不同的变化。即时通、推特、饭否等工具比相对传统的BBS、博客传播 得更为迅捷。更为重要的是,消息的发布没有事先审查制度,使得凡是使用这些工具的人,都可能成为新闻的发布者,必定使任何一个地方的新闻不致因人为的阻隔 而有所遗漏。

真相是民主自由的利器,是专制者的软肋。之所以官方能够遮掩真相,不只在于他们能垄 断信息源,更在于他们能掌控信息流,传播路径和渠道完全为他们所左右,正所谓源流尽在他们的主宰之下,要想探寻真相,那便是难上加难。信息来源及传播渠道 的多元化,必然使更多难以在传统传媒上面世的消息,得以在互联网的空间内传播,从而使那种想瞒天过海的对他人利益的侵犯,得以减少,或者将所受损害降到最 低的程度。如湖北巴东的邓玉娇案,便是网友第一时间发布消息,外地网友前往参观声援,网上各种舆论风起云涌,使想掩盖事实的官方受到很大的压力。虽然官方 受尽一切办法来打压对邓玉娇案真相之揭露,而且从故意杀人到故意伤害,到最终防卫过当免于刑责,有许多法律程序上的问题,邓玉娇亦没有得到真正的无罪结 局,但最终这个漏洞颇多的结局,也是经民众特别是网民博弈而官方妥协的结果。

邓玉娇案清楚地表明 传播对于揭示真相的重要性,同时更加立体化地展示一个地方案件如何演变成全国性案件的过程。由于网络的全国乃至世界化特性,使得那些伤害民众利益的案件特 别是群体性事件,变得分外令人瞩目。杭州飙车案、邓玉娇案、南康群体事件,以及写此文时正在发生的湖北石首抢尸案、江苏江阴和山东东明重度环保污染致民众 患病案等,均陆续受到各地网民的关注,使得这些欺压民众的地方政府的恶行劣迹,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曝光,这在没有互联网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。换言之,互联网 的广泛性,即时性,新闻发布源流的多元性,使得任何一个小地方所发生的与民众有关的事件,都成了事实上颇受关注的全国性事件。

从 周曙光报道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开始,现在有更多的网友加入了事实上的“公民记者”的行业,他们把所看到的一切,用文字、图片、视频的方式,通过博客、 BBS展示出来,甚或通过饭否、推特加以及时迅捷的直播。当然传播真相的过程中,是有一定风险的,比如南康事件中报道的醉葫芦就曾被当地国保请去喝茶,接 受调查。但当所有人都视这种官方的威胁性调查为无物,把传播真相当作自己作为公民份内事的时候,无疑会使更多的人加入公民记者的行业,传播真相会成为一个 上好的公民训练场所。

三:教育

大陆官 方五、六十年代为了应对成分论、血统论的悖论,给那些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之外,有问题的子女一个出路,名之曰: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。教育在中国大陆就不 是只有学校教育一义,更重要的在于社会教育的改造性和强制性,比如你到华北革大去洗脑也叫接受教育,比如知识青年因为城市的就业而被赶到乡下就叫接受贫下 中农再教育。所以真正的教育,应该摒除强制性,摒除改造和洗脑。

但问题在于四九年后的中国教育, 党委进驻学校,党化相当严重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语文课和政治课重叠,以至于在文革时期的教材中,连数学课程里都夹杂着许多毛泽东语录,其意识形态的严重 毒化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。可以说四九年后的教育,不仅是教学方法、考试内容上严重受党化的支配,特别是教材的编写方面有相当大的问题。在一个以普及教育为 要义的工业化时代,教育的规模性促成教材的编写变得极为重要,因此教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教育质量。

与 我同住一院的著名作家流沙河先生上世纪四十代上小学一年级,第一课是“天亮了,天亮了,快起来,快起来”,而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小学一年级的第一课则是“ 毛主席万岁”,而2002年我的女儿上小学的时候,教材有所改观,第一册的最后一句依旧“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”,从中可以约略而直观地看出国共两个朝代意 识形态对教育的影响程度。但现在也有些人在做编写教材的努力,如谢泳、夏仲义、钱理群、摩罗、任不寐等编写的大学、中学语文阅读教材,就以探求真理、审美 教育、培养公民为要旨,虽然只是小范围内使用,但所起到的公民教育的作用,是无论如何不能低估的。

民 国时期,教育界、知识界特别活跃,哪怕是国民党大陆政权的后期,教育中的党化影响也是非常小的,不像今天中国这般无孔不入,教育愚民的程度甚深,对教师和 学生的控制极严。在今天学校教育依旧受到诸般掌控和毒化的时候,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对教育做点滴的努力。特别互联网兴起后的社会教育,对学生清洗他们脑子 中官方的毒化,是有一定效用的。一些朋友常常感到生不逢时,很感叹民国时期办同仁杂志同仁出版社之如何风光,被查禁后明天就可以立马申请,卷土重来。但事 实上,我们今天也有这样的机会,即你可以开博客,每天发表自己的见解,相当于办一张个人的报纸,持续不断地向社会运输自己关于民主自由的观点,而这种因符 合民众的利益,使得受众的关注度一定不低。事实上,正是如此,国内有许多写作博客(包括推特、饭否等微博客)的人,正像民国时期的陶行知、晏阳初们办乡村 教育、平民教育运动,现在许多人也在办着“互联网教育”。

“互联网教育”与此前的许多教育颇有不 同,直观、互动、及时,还有各种观点和信息的交锋,使得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模糊起来。由于互联网的百科全书性质,一方面给大家提供了强大的搜索功能,变 成一本大家可以查询和阅读的“电子字典”,另一方面相对能干的人在其间贡献了较多的有知识含金量的东西,使得所有的人有自动学习的机会。再者,由于互联网 吸纳知识并无参与人数的限制,使得受互联网这种社会教育人数大大增加。大家在互相探讨、切磋、批评之中,习得了宽容、理性的精髓,就像毛向辉先生的“分享 主义哲学”一样,使合作、沟通、理解、人人为我、我为人人成为一种可能,从而为做一个良好的公民打下了基础。

四:行动

中 国有个古老命题——“知行合一”——对知识分子所造成的困扰,知难行易还是知易行难,总是纷争不休,没有结果。知不易,行亦困难,没有哪一件是可以轻松做 成的。按常理,任何一个行动,在你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它的意义及目的何在,而不是盲动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知永远在行的前面。知道一件事值得去做,这个行动 有意义,最终能够去实施这个行动,这中间有极大的距离。我认为人的最佳状态,应该是在知的过程中,在行动的道路上。

言 论的巨人,行动的矮子,固然不好,但没有计划的盲动也未必就能结出良好的果实。社会学者刚多赛说过:光做好事是不够的,还必要用好的方式去做。也就是说, 那种不惜一切手段达到最高目的“一切为了目的论”,往往播下去的是龙种,收获的却是跳蚤。所以我对那些以高尚的目的为诱饵,其手段却恶浊不堪的所谓行动, 总是充满疑问,因为大陆的政权就是在这样的“号召”下“成功”的,对于此种无视手段的目的论,大陆的民众有足够的切肤之痛来怀疑它。

比 如去年5.12大地震中的救灾,有一些机构和个人也不是没有善心与善行,但他们的善心和善行却充满着许多表演性质。有些演艺明星去的时候怕媒体不知道,完 全像带着一帮狗仔队一样去灾区“到此一游”,有的甚至把受助者当作市恩的对象。在行善的过程中,不顾及受助者的尊严和心灵,这种“行善”的行动,其有害性 是相当大的。但同是在帮助当地受灾者的情形下,台湾建筑设计师谢英俊就地取材、注重环保、造价较低、参与性强,使当地民众参与建房的同时,学会了建房技 巧,互相帮助,从而使单纯的受助活动,变成受助和自救的混合努力过程,从而使民众达致一定意义上的民治(by the people)效果。这是NGO组织做灾后重建的最高状态。对于很多中国大陆的志愿者来说,有的连做志愿者的经验都很少,更不用说在如何行善的过程中,学 会尊重他人,最重要的是引导灾民习得自治的本领,完成由他助到自救的转型。

我曾给志愿者做过一次 演讲,提到建筑设计中尊重当地民俗民风,甚至尊重在外地人看来比较迷信的因素。如果当地民众重视开窗采光的风水(风水也不全是迷信,也有堪舆学上的意 义),只要在不损害建筑结构,不破坏安全和防震性能的情况下,应该尽量尊重别人的选择,因为习惯很多时候是文化的一部分,虽然看上去不够科学,却负有其他 物事不可替代的特殊的情感寄托。这就像我们都知道清明节去给逝去的亲人和祖先烧纸钱,根本没用,却依旧乐此不疲地去做一样,这是情感的领地,科学不是万能 的。那种把科学万能地尝试到灾后重建中,必然会遇到一些不可逆料的麻烦。

说到培养公民意识的公民 行动,就不能不说到艾未未公民调查小组,为了调查5.12大地震中学生死难者名单所做出的艰苦努力。在艾未未公民调查小组行动之前,四川的谭作人、谢贻卉 驱车乡下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,写出了切实的报告,惜乎谭作人为此事被捕,而致此事最终搁浅。但艾未未调查小组遍及四川灾区,几十位志愿者忍受当地官员、警 察等人的刁难、阻扰,拿出五千多信实可靠的名单,真是可感可佩。这些参与的志愿者多为年轻人,但他们理性、隐忍的踏实作风,却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。更为难 得的是,他们在受到警察盘问的时候,他们会主动要求警察出示证件,没收物品需要警察出示清单。别小看这些小小的对警察来说算是“刁难”的举措,却正是一个 公民对法律尊重的基本做法,这对当事双方都是一个极好的法治教育,对培养公民理念,也是一个直接的训练。

关 于行动中培养公民意识,并不只是直接去做事才叫行动,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《用你的见证作改变》,就提倡大家用力所能及的办法,用脚投票的方式来行使自己公 民的权利。如不买任何造假媒体的账,如不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,继而买《炎黄春秋》,给北京公盟法律中心每个月捐几元钱的款,细水长流,彰显爱心与力量, 这也是难得的公民训练。做这样的事,在恐惧感遍布全身的中国大陆普通民众并没有什么危险,但却可以用自己微弱的力量,来做出自己的赞同与反对。此种事情积 少成多,汇细流而成江海,公民社会的逐步形成便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
五:思维

我 曾在博客上回过一封大学生的来信,名为《不要被仇恨所束缚》。其中有几点都谈到思维问题,兹摘几个小标题—— “不要在思维上成为反对者的俘虏”、“思维雷同,很不经济”、“不要模仿草包,做思维上的恐怖分子”——并引两段文字作为我为什么要谈“思维”的变革,对 公民养成之重要的证据。我对法轮功遭受官方的迫害,有相当的同情,但我很遗憾,对他们模仿共产党的思维与做派,并不认可。

“ 官方几十年的所作所为,所犯下的过错有目共睹,这样的结论,我们是通过艰辛的现实感受及众多资料证明,从研究所得,不是信口雌黄。也就是说,我们不能为义 愤所困,不惜歪曲事实,来曲就自己的观点,以利打倒敌人,保存自己。在某种意义上讲,尊重事实比所谓的‘胜利’ 更重要。《九评共产党》的观点也许有可采之处,但他们的思维路径,完全成了共产党的跟班和影子。很多时候,所谓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其实是一种宿命的反 噬。仇恨的反噬作用也是相当巨大的,争取自己的幸福并不需要去仇恨他人,哪怕这个‘仇人’是巨大的共产党。制造敌人不能带来快乐。对共产党思维和做派的模 仿,使得法轮功所得到的同情反而减少,这种伤害,他们至今似乎不知,不能不为之一叹。在一个信息发达的时代,互相描黑,是杀人八百自损三千的蠢事。

我 们有时看到有思想的人,常给我们茅塞顿开的感觉,这种感觉是多种因素综合的结果。比如他渊博的知识,雅健的笔墨,风趣的话语,逻辑的力量,得体的风度,在 在都给我们以教益。那么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呢?其中最重要的一点,就是他有一个不寻常的思维方式。所谓不寻常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意思呢?据我粗浅的理解,就是 他不被现存答案所囿,他常会换位思考,他总是相信人的局限胜过相信人的完美。我们是接受阶级斗争和仇恨教育长大的,这是我们终身都要警惕的。为了衬托自己 的伟大,不惜把对方描黑或者妖魔化,这种弱智化的草包思维,陷我们于不义久矣。”

很遗憾,有很多 机构和个人因受大陆官方的迫害,而同样使用官方颠倒黑白的方式来批判官方,从而进入一个无法自解的泥淖之中。作为一个公民,我们热爱民主自由,应该实事求 是,不完全被利害所捆绑,而尽量以是非来评判。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、非友即敌的二元思维,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,长期以来毒害中国人甚烈。国人之间缺 少信任、充满敌我思维,被仇恨所捆绑,这在一些争取民主自由的人身上也体现非常充分,在可以想见的将来,这样的思维在中国依旧有广大的市场,的确是一件非 常令人遗憾的事。

2009年6月20日星期六写于成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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