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互联网上的民意表达

 
作者:李永刚    来源:二十一世纪
 
中国互联网上的民意表达
 
李永刚
 
* 本文为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「加强和改进社会管理研究」(07JZD0026)子课题之治理机制的部分研究成果,特此致谢。
 
  尽管在今天的世界,电视、电台、报刊等传统大众传媒依旧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,互联网的快速成长并没有如乐观者先前预期的那样,彻底颠覆旧有的传播范式,但也绝不像悲观者抱怨的,它只是提供了「公共领域」的幻觉1。或许,在历经数百年发展的西方民主国家,由于公民政治参与的途径比较广泛,与选票挂�的民意一直倍受重视,互联网不过是既有媒体和生活方式的补充和延展,「纵欲」的快感并不强烈;但是在中国,由于严格管制而长期处于喑哑状态的各种民间话语和民间力量,突然间借助新的技术手段找到了出口。互联网遂成为「新人类」在感官疆域中的个体狂欢提供了手段,也为传统意义上的「本份公民」构建起了互动参与的新平台。
 
  不断涌流的个人表达不仅以「众声喧哗」2的热闹形式挑战既有的「霸权独白」,针对焦点事件的公共讨论更是以「井喷」之势,成为网民介入中国现实政治生活的神兵利器。在纷杂的声音和事件的迷雾中,我们是否可以探究和总结出民意凸显的新机制?来自网络江湖的表达意愿,究竟如何对现世庙堂的施政产生效果?这正是本文关切的主题。
 
一 网民:一个新社群的成长
 
  2009年1月,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了〈第2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〉3。报告显示,截至2008年底,中国网民人数达到2.98亿(宽带〔或称宽带〕接入者2.7亿),超过了英国、德国和法国的人口之和。纵向比较,网民人数已是1997年10月第一次调查时的481倍,是2003年的3.7倍。互联网的普及率达22.6%,首次超过21.9%的全球平均水平。
 
  规模如此庞大的网民人群,从主权国家的户籍管制和身份识别系统中游离出来了。他们以更加模糊、更加多元的面孔在互联网上游弋,既可以轻易跨越信息化的领土边界,又能在瞬间聚集起群情激愤的议事广场;既可以冷静理性地表达对单个议题的个人见解,也能快速促成现实世界中的集体行动。「民意在网络上的现身,不再是嘘的一声,而是轰的一声;不再是意见领袖振臂高呼,而是陌生人成群结队。」4在中国,这肯定是史无前例的现象。
 
  对于19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来说,网络更像是外置的技术工具,可以连接,也可以卸除。但1990年后出生的城市年轻一代,几乎和互联网一起成长,成为互联网的「原住民」,上网和日常生活融为一体,难以区隔。网络社群人口的激增和平民化趋势,改变了互联网的传播模式。互联网早期的民意表达,带有较强的知识分子气质,到2003年「孙志刚收容致死案」引发「新民权运动」时5,精英的主导和作用还显而易见;但到了2007年前后,「新意见阶层」崛起6,普通网民在更大范围内自主地问政问责,从重庆「史上最牛钉子户」、厦门「PX事件」到山西「黑砖�」,「谁都别想蒙网民」7。
 
  我们当然可以用各类统计数据来描绘变动中的网民群体的物理特征,但依靠某些经验观察,也许更能把握这个新社群的特质。和现实世界的社群相比,网民群体的表现往往更具多元化、自组织色彩,因而更富有戏剧效果。
 
  ——N重自我的放肆表达
 
  社会学家戈夫曼(Erving Goffman)曾经将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区分为「前台」(剧本规定的角色)和「后台」(他们真实的自我)。他深信,人们在前台情境中的自我表演是高度受控的,甚至是刻意营造或设计的。诸多个体的同质表演形成了一个个刻板化的「剧班」。观众也一样,依据主流价值对表演者给出评价,形成另一个观看的「剧班」8。可是,在互联网中,个体的识别信息被大幅度遮蔽,观众群模糊不清,人们面对的是一个复杂、多样和碎片化的开放世界,传统的道德标准和参照框架,被淡化为脆弱不堪和变幻莫测的背景。失去某种「社会化」控制的网民,不再需要那么循规蹈矩地表演和观看,自然有胆量甚至乐意去展现私密的我、情绪化的我、夸张的我、丰富的我。有一种说法是,现在的网民正像三十年前的农民、二十年前的乡镇企业家那样,自发地、每日每时地释放着非体制的力量,表达着新的权益要求9。
 
  ——集体行动的瞬间收放
 
  互联网上的人际关系相对简单。在这个通过网线搭建起来的巨型蛛网中,住着太多亲切的陌生人,「交流」在这里成为某种可以随用随取的物质。更妙的是,它还设计了一个联机或者脱机的「开关」,使得交往可以随时展开,也能够嘎然而止。它扩展了人的群居本性,又不滋长极度亲密可能造成的过份忧伤。在这种没有门牌号码、没有科层结构、没有章程规范的松散社群中,网民有小区无单位、有意见无领袖、有集结无纪律。集体行动无需长时间酝酿,没必要精心组织动员,暴风骤雨说来就来,厚重乌云说散就散。
 
  ——流动空间的蝴蝶效应10
 
  互联网社群的特别之处还在于,网民的意见表达和信息传播在相当程度上突破了传统「把关人」的审查,他们把个人计算机变成了公共生活的「接口端」,在卧室、办公桌、网吧等「幽暗」处就可以「公开喊话」,也就模糊了公共与私密空间的感知和界线。在这里,「流动空间」(space of flow)取代「地点空间」(space of place)11,构建了一个空前巨大的、人人可以置身其中的网络「舆论场」。愈来愈多的事实证明,在互联网通达的地方,一件「小事」可能在瞬间就被放大,一个「小地方」的一点「小动静」,也可能立即就被世界瞩目。2008年中国大事频发、波澜起伏,互联网更是无可争辩地成为信息传播和舆情汇集的主流媒体。
 
  ……
 
注释
 
1 萨维尼(Heather Savigny)着,张文镝摘译:〈公众舆论、政治传播与互联网〉,《国外理论动态》,2004年第9期,页39-43。
2 胡泳:《众声喧哗——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》(南宁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8)。
3 报告全文见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网站,www.cnnic.net.cn/uploadfiles/pdf/2009/1/13/92458.pdf
4 王怡:〈网络民意与「程序正义」〉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2004年1月19日。
5 秋风:〈新民权运动年〉,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2003年12月22日。
6 周瑞金:〈喜看网络「新意见阶层」的崛起〉,《南方都市报》,2009年1月2-3日。
7 胡传吉:〈2007中国网络年鉴:谁都别想蒙网民〉,《南方都市报》,2008年1月13日。
8 戈夫曼(Erving Goffman)着,黄爱华、冯钢译:《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》(杭州:浙江人民出版社,1989),第一、二章。
9 中国社会科学院信息化研究中心:〈中国互联网网民报告(2008)〉,载汪向东主编:《中国网情报告》,第一辑(北京:新星出版社,2009),页3。
10 蝴蝶效应(The Butterfly Effect)是指在一个动力系统中,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。形象的说法是,蝴蝶在热带轻轻扇动一下翅膀,遥远的国家就可能造成一场飓风。
11 Manuel Castells, "An Introduction to the Information Age", i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Reader, ed. Frank Webster et al. (London and New York: Routledge, 2004), 138-49.
 
李永刚 南京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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